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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暑小草(三则)

1998-08-13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医与文

当代女作家中,有一位先学医后从文,她说医与文“几乎都以锲而不舍的失败告终,”大意是说医“注重生理”,文“侧重心理”,但都是求生,而人总是要死亡的,必定失败。在“失败”前面用了个成语“锲而不舍”,新鲜,曲折,是虽失败又“大有可为”的意思。为此,打了许多比方。

另一位女作家年纪大些,半生医文兼顾,齐头并进。她读了医与文的比较后,“掩卷”思索,觉得“茫然”。她以为一人做两行三行,如俗称第一职业第二职业,是简单的事情,也是势在必然。若在外国,专业写作的人,从来就很少云云。

世界到了现代,学科越分越细,若比作树木,密密如森林了。医学与文学,又都是森林中的古老活标本,几和人类同步。可是前一位作家说:“医学是世界上最年轻的科学,心理学简直相当于洪荒的史前时期,刚刚在爬行。文学这个懒虫,干脆缩在神秘莫测的‘灵感’阶段,顽固地一叶障目,不求甚解。”又发感慨说:“不知道”,也许正是“千古之谜”的“核心”吧。

后一位作家回答咨询。人问近年时兴老年人定期作舒筋活血的“输液”,引以为苦。这位答道:那就不“输”。那么保健的药呢?答称吃吃也好,至少是心理安慰嘛。

那么文学写作呢,这位说她自己是想到就写,怎么写呢?并不多想。

看来医也好文也好,她拚却青春年华,兼得熊掌与鱼,又一并走向“简化”。也许是“天性”,也许是“天理”。前辈或做学问,或做艺,或做人,都有过“由简入繁,由繁入简”的总结。若像“博士后”再“上下求索”,不到“终极”非好汉,也许“不知道”,倒真像是“核心”了。

烟与诗

医学“注重生理”,文学“侧重心理”。医学还在“史前”,文学还“缩在”“灵感”阶段。这是医文兼优者言。我们不妨学学法庭上的律师,常常换个方式提问题。如:烟与诗。

30年代的文章里,常见一个外来语“烟士披离纯”,是“灵感”的音译。第一个音大可不必用“烟”字,“烟士”有烟民中的知识分子之意,把“烟”与“灵感”揉在一起了。

当年的医学也知道吸烟的害处,但没有现在说的百害无一利那么厉害。现在宣传吸一支烟,减寿5分钟,不知道怎样计算得这么准确。

有一位翻译家,50年代就辞去公职,闭门翻译契诃夫。这么下决心的知识分子,当时粮票布票年月,十分罕见,不像现在到处可遇“自由撰稿人”。

到了“文革”,这位只能由街道去“斗”。满屋砖头般的洋书,拉去造纸。书柜拉去改做衣柜厨柜,又都不合用,尽招嘲弄埋怨。

“文革”过后,依旧不听劝说,不投靠“单位”,管自伏案。契诃夫全集终于出来了。

这位翻译家别无嗜好,只好吸烟。大风大浪中,做下“哮喘”。医家以为烟是大害,应当严禁。这位“惯于长夜过‘四’时”,每当六合沉静,不禁点烟一支,便觉星斗推窗可采,叹道:“这不是烟,这是人生”。

话到这份儿,连夫人也无可奈何。因为到了诗的境界。

译“全”了契诃夫,译托尔斯泰译高尔基。不久,喘得不能上街。后来不能下楼。随着不能出屋,撒手回归道山。

医家有言,如若戒烟,作兴出得来托翁选集。这是纯粹的医学见识了。文学家命该混沌,只可也许没有这一口“烟士披离纯”,也许契氏全集也全不了。究竟如何,又有谁真的“知道”呢。

开与关

作家的功成名就,也要天时地利人和。请看功成而名不就,名就又功不成的不算稀罕。好容易熬到功、名,随着来的利都有一些了,依世俗之见,应当享受天年。偏偏作家里边,又多自杀与变相自杀,如自残、自弃、自裂、自狂、还有自闭……有的可以归罪外因,但又有名言等着: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。世俗说:何苦来着。

自闭这个词儿有些生冷,“所指”却是“流行性感冒”,症状如离群索居,“象牙之塔”,孤芳自赏……说来好听的有清高,若说超脱,那是升华到人生的境界了;再说得过头一点,如老词儿“七情六欲没有了”,新词儿“零度写作”,好在都是文学用语,若“较真儿”,到了“没有”与“零”的份儿,已经不会有写作这种事体了。它没事倒和世俗对抗起来,写作,可以有多少不同的世俗含量,但究竟还是世俗三百六十行中的一个行业。

有人总结这个特别的行业,说了两句聪明话:世俗的门关了,天才(或天堂)的门开了。

是不是那么绝对?一开一关好比转门?现在是“接轨”的年代;“国际”的“接轨”,不同学科的“接轨”,两个极端概念的“接轨”,一片“接轨”声中,不仅世俗与天堂(天才)永远是南辕北辙,早有作家寻求雅与俗的结合,但南与北的“轨”在哪里?什么是“接”的载体?

还有美与丑,虚与实(理想与现实)……都要“接轨”?见你的鬼去吧!见鬼,见鬼,哟,找到“轨”了,这“见鬼”不正是“接轨”的“载体”!三百年前,“接轨”的念头都还不知道在哪里,心理学连门儿也还没有,意识下意识的话梦也梦不着,前辈蒲留仙老先生却摸到“见鬼”那里,用作“载体”,层出不穷地编写了大部头的短篇小说。

不少写家都用过这一招,或多或少地运用,或深或浅的成效。可是就这么一招吗?

不妨放开来寻思。论千年前,我们有部经书叫《中庸》。其实这个词儿早已不是经书独有,而是扩散到日常生活里了。也可以说,先在日常生活里活泛,以后归结成词儿。日常,就不定规,就是“显摆”着多种多样的“意蕴”。

好比这个“中”字,通用“不偏谓之中”。“庸”字不得一样,有说“无用为庸”,那是“庸俗”“庸碌”“平庸”的庸;有说“不易为庸”,可以解作不变,解作庸常;着重常态,连着平常心……若没有偷换概念之嫌,这个常态的意思倒还不错。打倒封建的时候,不要把“中庸”打过头了则个!原是以“不偏”为“载体”,来“接”南北两偏的“轨”。

“见鬼”当是非常态,却是“接”两头常态的“载体”。中庸若是常态的话,倒又是“接”两头非常态的“载体”。又常又非常,这可“绕”得“玄”了。也许在哲学上不“绕”,在文学上是“玄”了些。那就把这关上,只管打开那边的思路就是了。

也许这只是老年人的“老了”,又称“拉粘儿”了。青年可不耐烦,出语可喜,且可醒目。

有位女作家背对梵高的画,都感觉到画中“疯狂的激情”,冲击后脑,闪铄警句,脱口而出:这激情对生命是摧残,对艺术是升华。

这是两个门一开一关。不过世上有转门,只在一个门上既关又开。那么转门万岁好了,但我们现在的平均寿命,只可望八十,再多,还是“不知道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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